看見在世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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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加完第二屆人文新生代研討會,有很多想法感受,一次很難寫明,零碎記下。

這次的主題是「在世之難」,一個意味深長的好題目,難字有ㄋㄢˋ和ㄋㄢˊ兩個讀音,前者點出我們為人在世所遭逢的苦難、災難、受難,後者則點出我們回應這些經驗時的艱難與困難。我的研究主題<癌症病患配偶之照顧到喪偶心理經驗探究 — 一項縱貫式研究>,看似平鋪直敘,但也是在回應著我們在世的艱難與苦難,可能是來自於疾病的挑戰(癌症)、也可能是源自人與人的關係(配偶)、也可能是由於種種複雜的生命處境(照顧與喪偶)。

這次研討會內容非常豐富,印象深刻的討論太多,很難一一寫完,先簡單分享其中幾個:

對母職的逼

研討會中 #莊舒茵 分享的<育有特殊需求孩子之女性的生活經驗 — 以自閉症類群障礙孩子的母親為例>,他提到光是自閉症早療標語「早期發現早期治療」就是一種對於母親的「逼」,好像作為母親就「應該要」具備足夠的知能、留意孩子的異狀,並且及早採取行動,如果沒有做到,就是失職了,母親也在照顧自閉症孩子的過程中,要自己摸索學會從照顧者切換為醫療者,精進醫藥知識和各種照護技巧,然後同一時間,他可能還是要繼續回應著自己作為妻子、女兒、媳婦、家庭照顧者或職場工作者等多重身份。我聽到這真的不禁感嘆,#媽的多重宇宙 從來就不是電影,根本 #真人真事! 而這麼大的苦難,一份憂鬱量表怎麼足夠說清楚講明白呢?

行巫與回魂

花蓮女中老師季紅瑋透過<層壓翻轉、與巫同行 — 輔導教師和原住民族青少年中的巫與群>這篇研究,提到有些原住民學生上大學進到都市後,感到迷惘與挫折,甚至可能會被診斷有心理疾病,但是當他們「找到部落後,魂也就回來了」,李維倫老師在評論時也提到「很多青少年不是有心理問題,而是存在問題。」季紅瑋老師笑說自己現在是全校最兇的生輔組長,似乎是從心理專業走偏了,但在他的分享中我更感受到一種余德慧老師提過的行巫的力量,季老師在校園搭建了一座堡壘,庇蔭了一批作為少數的孩子們,他更在照顧孩子的過程中回望自身的成長經驗,他說自己當初是為了逃離原生家庭才落腳花蓮讀書、工作,直到某日當他在帶領學生上樓進行輔導時,他忽地憶起自己開宮廟的母親不也總是將善男信女們帶到樓上施法,在那一瞬間自己和母親似乎竟變為親近。

離家,才能回家」,遠離是為了靠近、離開是為了歸返,在人文臨床的工作中,季老師不僅安頓了很多驛動不安的青春靈魂,也撫慰了曾經苦於母女關係中的自己。

以人為主題的心理學研究

兩天一口氣聽了好多現象學心理學的研究發表,無論是談論原住民跨族群生活經驗、同志親子關係、女性家庭關係與生命處境、政治暴力受難者、精神疾患/罕病家屬、喪親者(喪父母/喪偶)等的心理經驗…,很神奇的是,明明是很嚴肅與學術的場子,卻有滿滿的情感流動(pathos),餘音繞樑、久久難忘。

彭榮邦老師回應時也點出這種現象學研究的特性 — 看似與己毫無關係的研究主題,卻多少都能觸動到我們個人內心深處的經驗,失落、哀傷、作為少數的艱辛、回應倫理要求、責任與義務、在關係中受苦…,這些主題散落在不同族群、研究對象上,卻又是如此毫無違和的彼此互相呼應著,因為這正是我們每一個人生活經驗。

從人文臨床出發的研究,談的正是「生命的現場」,研究者的觀看和理解,總是不甘於只停留在症狀診斷或統計測量,也期待跳出有無顯著/代表性的討論、去除分類學的框架和遮蔽,研究者總是盡可能的抱持著開放的態度( 懸擱與存而不論),以更細緻的還原受訪者真實的生命經驗,也就是他的「#來時路」 — 他如何成為我們眼前的這樣一個人。

以人為主題的研究,自然能打動人心。

本質回應

研討會中翁士恆老師提到「這次的研究很多是對研究者的本質回應」,我也不例外,無論是源於親身經歷的起心動念或是對受苦議題的個人關懷,研究者們都受到某種「召喚」,讓我們願意辛苦費力的田野蹲點、真誠的自我揭露、或是界線模糊的心力投入,然後呈現出一篇篇動人的生命故事,告訴我們在世為人是如此難,溢出既有的心理學理論知識、更超越了我們的想像。

翁老師也提出,現象學心理學研究不僅是看見人的「Being /如是」,更關心的是「Otherwise than being /如是之外」,也就是探詢「是否還有其他的可能」?正如我的研究主題,我談的是悲傷,卻又不只是悲傷,如果僅用「悲傷」去解釋人在照顧到喪偶後一連串的經驗,這種視角將會過度扁平與簡化,我的研究也避免直接就用「愛」這個字去套用照顧和喪偶後的心路歷程,這樣反而會太快的封住人的話語,好像愛就是一切的答案,但愛又是甚麼呢?

不合時宜的一群人

彭榮邦老師分享,他暑假在日本認識一位「當代鐮倉武士」 — 堅持穿著武士裝扮,親自導覽著鎌倉幕府時代的地景與歷史,更開立了一間沒有門鎖的民宿,讓有需要的人們隨時有一個可以安身之所。榮邦老師用鐮倉武士來形容投身於人文臨床心理學的人們,亦是如此的「不合時宜」(或說是不合主流),但也正因為如此的「脫隊」,反而更能看見另一番風景。

林耀盛老師也提醒,舉辦這樣的人文臨床研討會並非為了「強調譜系」或是「正本清源」,反而是希望透過世代的交替,讓我們看到一代代追尋的問題,是如何的被回應或是無回應。耀盛老師也提到,質性研究之難就在於沒有辦法用一個p值去證明是否顯著,很多疑問可能最終仍沒有答案,以至於令人極度焦慮不安。

但他指出, 追問的過程才是關鍵,現象學心理學的研究者總是對研究結果不報預期的進入臨床現場,才有可能跳脫框架,打開更多的可能性。唯有認出過程比找到答案更重要之後,才能破除種種「應然」(應該這樣或那樣) 或「果然」(因為這樣、所以那樣)

彭仁郁老師亦回憶以前在東華跟隨余德慧老師學習時,某天余老師忽然悠悠說出「你們將來都會背叛我!」,仁郁老師進一步解釋,余老師的意思說「我們將來都可能背離他的思想和論述,甚至余老師自己也經常會推翻自己」,如此才可能活絡學術的進步,仁郁老師描述余老師的學生們乃是「遠離他,再繼承他」。

在我聽來,余老師這句話並非像耶穌指出猶大的逆心,反而是提醒了余老師的眾學生們,他從來不是一種教條、門派,他鼓勵學生們擁有自己的思考和見地。如今余老師的學生們開枝散葉,各自發光發亮,看似師承同門者,卻非築起高塔,在學術上仍不忘相互激盪、抱持批判性思考。

研討會最後的圓桌論壇中,仁郁老師和維倫老師也親自演示了何為「良性的學術辯論」給後輩們,在大師們的談笑聲中,我們仿佛也穿越到他們曾經一起待過的余老師研究室、一起參與過的meeting,巫的現身,原是如此。

研究之難

經過這兩日的研討會,我終於明白為何做人文臨床研究是這麼令人受苦,而且經常都是自討苦吃(套句維倫老師的話:學生都是自己來的),不僅是因為碩士論文的要求高、學術倫理的規定嚴,而是因為我們是抱持滿腔疑問走入學術殿堂,卻又必須回到荒蕪人間找尋答案,但答案是如此模糊不清,甚至愈扣問、愈令人惴惴不安。

站在一個客觀、公正的位置,用數字和報表堆疊出來的分析,讓我們得以看清楚症狀而不用聆聽這些症狀由來的脈絡,我們自然是安穩且安全的,可是這樣又怎麼能貼近理解最真實的、活生生的人的經驗呢? 於是我們下定決心(或不得不)被拋擲於世,嘗試進入受訪者的生命處境,惟當一張張受苦面容殷切的召喚著我們時,我們怎又能作一個冷眼的旁觀者而不給出回應? 於是,追尋答案的我們總是感到苦痛,甚至想要揚棄與逃逸,因為不去承認在世之難,人生會輕鬆許多。

所幸,有這樣一場研討會,藉著花蓮的大山、大海、充滿「巫」的療癒氛圍中,讓我們感到安心,而能坦率真誠地回應本質、本質回應,在我們迷惘孤單困惑時,提醒著我們,去聆聽、去凝視、去感受、去承接,不要害怕追尋和提問,即便沒有答案、更無真理。

林中小徑,即便曲曲折折、分分合合,總還是有一群不合時宜的人,在人文臨床心理的路上,一起同行。

註:
文中所用的「巫」、「行巫」等語言,是順著季紅瑋老師報告主題的語境脈絡,非指涉宗教式的意涵,巫者亦不是乩童、法師、巫師等。余德慧老師曾在著作《台灣巫宗教的心靈療遇》中描述:「巫宗教的療遇剛好就是巫者為求者建立非現實作為內心複雜心緒的舞台,而非現實剛好提供求者自由的空間,他們可以透過記憶進入惦念空間,也可以透過夢魂縈繞進入夢想空間,甚至巫者的附體也提供了虛擬的對體,讓對談的話語獲得實現。所有非現實空間的自由正是療遇(healing encountering)的元素,只要能夠引入,所謂心靈療遇的條件即以俱足。」雖然余老師的研究是談乩童的巫宗教,但研究中發現巫可帶來「心靈的療遇」,如此脈絡下,在研討會中與一批志同道合者的相遇也是一種與巫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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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工作筆記

非典型人生的實踐者,從大眾傳播到MBA、從管理學到心理學,經歷外商、創業、與專業進修,人生持續挑戰著各種未知與可能。台大心理與政大企管雙碩士,現為臨床心理師、法官學院講師、UDN鳴人堂專欄作家、未來Family嚴選作者。授課/活動邀約請洽:lovetalkstw@gmail.com